短篇小说 海飞:走马灯
发布时间:2024-09-06 01:31:21

  陈宝山去世那年冬春,左书令来到了她的十九岁。那时候左书令的父亲在苏州河边的淮安路上开一家左记灯笼铺,并且教会了左书令扎灯笼。左书令喜欢扎灯笼,也喜欢长久地坐在桌前,一声不响地看那些纸糊的灯笼在眼前晃荡。她寡淡得如同白开水的生活中,只有灯笼,没有爱情。但是她很美,像一张素笺一样白净。左书令记得,陈宝山从她手中买走第一盏灯笼时,穿着一件深灰的风衣。灯笼骨架上糊的是白身子纸,有着浅粉红的颜色,上面画着一条淡绛色的龙。灯笼点亮的时候,透出一波波的光,让龙也变得生动起来,仿佛回到了海里。

  左书令知道陈宝山以前是警察,而且是市警察局刑侦处有名的探长,破过很多凶案,但是却一直没有职务上的升迁。他的老婆苏来喜喜欢挺着硕大的肚子,在离家不远的苏州河边走来走去,仿佛她是在看管一条河流。陈宝山那天从左书令手中接过灯笼,提着一盏微光,走上了回家的路。在苏州河边走着的时候,能看到微光下影影绰绰的河水。陈宝山不会游泳,他觉得幽暗的河流充满了秘密。而河边堆满了垃圾和杂物,以及各种各样的错误。

  一九四九年的冬天,陈宝山好像病得有些厉害。旧警察甄别工作开始以后,他没有被人民政府公安局留用,而是去仲泰火柴厂当了一名门房。他偶尔经过左记灯笼铺的时候,会停下来在店铺里坐一歇。他叫左书令小姑娘,说小姑娘你同我一样,不爱讲话。左书令笑一笑,手中不停地用篾片扎着灯笼架,仍然不响。立冬前后那几天,陈宝山从瑞金医院回来,照例在她这儿坐一歇。他刚刚坐下,店门外讨厌的雨水就开始绵密起来,他们就望着门外帘布一样的雨说话。雨声很响,陈宝山就在雨声里也很响地说话。陈宝山好像特别喜欢说,他说起以前的旧事,说完了会加一句,你听见了没有。左书令就笑笑,说听见了呀,你说的旧事像一场梦一样。陈宝山心里就咯噔了一下,突然觉得左书令虽然不爱讲话,但是一旦讲话,会让人觉得讲到心坎里去了。那天陈宝山看到左书令在扎的灯笼,就问这是什么灯笼。左书令说,这叫走马灯。灯笼点起来的时候,那匹灯笼上画着的马,或者飞燕,或者一个夜奔的女人,就会缓慢地转动起来。那天黄昏,陈宝山提着走马灯踏上回家的路,黄黄的光晕映照着走马灯上的图案。那些图案在不停地转动,于是陈宝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生。

  一九四九年除夕过后的没几天,其实也就是一九五○年正月初六,刚好是立春,陈宝山突然在河里结束了生命。就像虽然是立春,但冬天却好像进行得如火如荼一样。左书令那天看到苏州河边围着一圈穿着臃肿的人,她没有靠近,但是远远地听到了,人群中有人在讲不会游泳的警察陈宝山走向了苏州河,而且用枪抵在了自己的下额,朝天开了一枪。那把枪是以前的警察局长俞叔平送给他的,但送给他并不是为了让他自杀。子弹洞穿并且掀起了他的天灵盖。就在众声喧哗的时候,左书令转过身离开了人群。她留给苏州河一个背影。

  左书令的父亲死于两个多月以后,那是一场在春天里忘乎所以的醉酒。那天他迈着东倒西歪的脚步,在回家的路上倒在了丰沛富足的雨水里,俯卧在一片马路的水洼上。父亲的脸紧贴着路面,仿佛马路的一部分。他的衣服因为雨水的浸泡,鼓了起来,很像是漂浮在海面上。左书令得到父亲醉死的消息,赶往离家不远的那条马路时,看到了路灯下的父亲,那么陌生。很久她都没有走近。她突然发现,许多的人事,她是不愿意靠近的。接着,初夏的一个黄昏,一场大火光顾了左记灯笼铺,所有挂在墙上的、安放在货架上的灯笼开始同时燃烧,照亮了整条弄堂的夜空。左书令也是站得远远的,看着那些兴奋的火苗,她脸上浮现着一种平静的笑容。火光映红了她的半边身子,也让她半边的身子变得暖和,而另半边身子始终被初夏的风吹拂。消防水龙头最终扑灭了这场大火,每个消防员的脸上都显现着疲惫,只有左书令神清气爽,有邻居问她,阿壁小囡,以后你怎么办?

  左书令只是笑了一下,一声不响。她后来消失在苏州河一带,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,而左记灯笼铺也成了一片废墟。第二年的春天,上海松江七堡镇的一座叫明真的道观边上,桃花开得十分灿烂。有人看到过左书令,说她成了一名女道士,说她站在离一条小河和一树桃花适当的距离,看上去似在人间,又仿佛不是在人间。

  左书令记得最清爽的是,陈宝山每次路过她的左记灯笼铺,坐在她的身边语速平稳地讲起一堆旧事。这样的旧事,如影随形伴随着这位深居简出的女道士一生。

  十岁的陈宝山,有一大把的时光和祖父陈静安一起度过。那时候他和父亲以及祖父三个男人,还住在赫德路五十五弄。祖母得了一场急性肝病死了以后,陈静安又续弦胡氏。只过了八年,胡氏也撒手西去。自此陈静安不愿再娶,而是安心地当自己的警察。他觉得自己没有老婆命。

  陈静安喜欢在一把躺椅上晒月亮。他退休了。以前陈静安当警察的时候,还是晚清,他记得很清爽的,那是在光绪二十三年,也就是一八九七年的秋天,他成了当时上海最早的六十六名巡捕之一。这些都是陈静安晒月亮的时候说的,他一边大笑,一边给孙子陈宝山吹牛皮,讲他当警察的第十三年,有个叫汪精卫的,刺杀过晚清摄政王载沣,差一点被他亲自逮捕了。那时候陈宝山很相信这一切,觉得警察大概就应该是这样子。但宝山一直搞不懂,陈静安为什么喜欢晒月亮,而不是晒太阳。大概是因为他觉得晒月亮的时候,适合回忆往事。特别是在夏天的时候,他躺在躺椅上,弄堂里的风就轻易地穿过他晒瘪了的鱼干一样的身体。

  宝山陪着陈静安,十分安静地乘凉。那时候宝山父亲陈嘉定在警察分局上班,很忙的样子。所以有时候等他下班的时候,会看到一老一少两个人,还坐在家门口乘凉。他们乘凉乘得从容而专业。陈静安在乘凉的时候,主要做两件事。一件事是不停地当宝山的面骂陈嘉定,他说像你爹这样的人,是当不好警察的。他不是当警察的料,但你是的。宝山说,为什么。陈静安说,因为你安静,安静的人会思考。陈静安的另一件事,主要是给孙子说他自己的父亲,就是宝山的太爷爷曾经在清廷的巡防保甲局里做事。那时候还不叫警察,但是扛的活儿,和后来的警察是大差不差的。

  陈静安给孙子宝山讲了无数的往事,也晒了数不清的月亮,陈宝山的皮肤好象也变成了银色。祖孙两人边晒月亮,边说话,一直晒到陈嘉定离世。宝山的父亲陈嘉定毕业于震旦学院法学院,入职在警察署第三分署司法科。但因为陈嘉定为人过于正直,即使在“花国总理”王莲英被杀案的侦破中发挥了重要作用,仍然被排挤在外。升职嘉奖几乎都没有他的份,仿佛他不是办案的警察,仿佛他是只警犬。

  宝山的妈妈叫白雪见。陈嘉定很喜欢她,像宠一个女儿那样的宠,但她是个半哑的人。她只能出发几个简单的音节,这大概也是她的儿子陈宝山不爱说话的原因,因为母亲不太同他说话。白雪见一直很悲伤,她喜欢悲伤地站在苏州河边,悲伤地看各种货运船往来。苏州河上很热闹,河上有船只不知疲倦地来回穿梭,甚至还有夜航船。陈宝山一直想要走近母亲,但是走不近,这让他特别羡慕他的小伙伴张仁贵。隐隐约约听说,白雪见长得太漂亮,虽然是个哑女,但还是有好多人欢喜她的。以前有一个流氓抛弃过她,她大概是受了刺激,于是恍惚地在大街上没有目的地走,最后被街头执勤的陈嘉定带回了第三分署。白雪见后来想要嫁给他,是因为陈嘉定给她买了一碗馄饨。那天她披的是陈嘉定的大衣,那个流氓以前同她说过,披了谁的衣,就是谁的人了。现在,她又披起了陈嘉定的衣。她冲发呆的陈嘉定笑了一下,用手理了一下鬓边落下的一缕头发,含混不清地说,我要同你回家。

  但是有一天白雪见抛夫别子,突然不见了。陈嘉定的床上,放着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大衣。有人说她是跟一个开船的人去了苏州,从此不再回来了。有人讲她掉到了苏州河里,被河水冲走了。陈嘉定自己到供职的第三分署去报了案,希望增大警力寻找他一直宠爱着的白雪见。但是局里只是佯装着发了几个告示后,以警力有限为由,再也没有动作。那段时间,陈嘉定像一条疯狗一样,没日没夜在大街上乱窜。后来,他听人说白雪见是和抛弃她的流氓旧情复燃,一起去了绍兴,在八字桥开了一家小酒馆。陈嘉定终于明白,那件放在床上折得好好的大衣,是告诉他,她不再穿他的衣了。她私奔了。陈嘉定也终于明白,一个女人喜不喜欢这个男人,和这个男人对女人好不好没有关系。白雪见注定了,是爱这个流氓的。于是,陈嘉定没有去绍兴八字桥找白雪见。他觉得他永远找不回一个心已经飘远的人。

  民国十六年的初春,陈嘉定为了救一名苏州河里不慎落水的圣约翰大学女生,跳下河时忘记了脱掉警靴。那双警靴的鞋带扎得特别紧,涌进水以后又在脚脖子处卡住了,这让下水的陈嘉定很后悔,任凭他怎么用力也无法将靴子蹬踢下来。最后他像浸透了水的包袱,被那双冤魂一样的警靴给硬生生地拽进了苏州河的河底。

  陈宝山记得,祖父陈静安在看到儿子的死状后,仿佛一点也没有悲伤,脸上挂着笑意,而且还不停地嗑瓜子。但是在第二天,他躺在那把老旧的躺椅上也莫名其妙地死去了,身边的地上有一圈瓜子壳。来帮忙料理后事的是张三立,也是警察,是陈嘉定顶要好的同事。接连失去父亲和祖父,陈宝山正式成为一名孤儿,他被张三立从赫德路领回了家。张三立家就在苏州河边,一幢二层小楼。宝山在那一天见到了张三立永远板着脸的妻子午凤,从此张三立当了宝山的干爹,午凤当了宝山的干娘。宝山还见到了张三立的儿子张仁贵,他们年龄相仿,本来就认识,现在可以睡一个床铺。只是当月圆之夜,月光洒在床上的时候,宝山从半夜醒来,会想起那个爱晒月亮的祖父。同样,当他经过苏州河边的时候,也会想起被人拖上岸来的父亲,像一条搁浅的黑色大鱼。

  宝山记得他刚住到干爹家的几年,和张仁贵好得不得了。那些年只要到了夏天,张仁贵就会整天泡在苏州河里,日光暴晒,河水浸泡,使得张仁贵背上脱下一层层的皮。张仁贵在水中游得比船还快,游够了就上岸,四仰八叉地躺在岸上,把自己晒成一条黑不溜秋的泥鳅干。但是宝山没有机会下水,他一直娘午凤绑在家里。午凤搓了一根稻草绳,将宝山捆扎起的时候,挥舞着手里的戒尺,指向地上宝山父亲陈嘉定留下的那双警靴说,你要是敢下水,我现在就剁了你的一双脚。所以这么多年很少有人知道,在苏州河边长大的刑侦处警察陈宝山,至今不会游泳,是因为当年的河水曾经埋葬了他的父亲。

  民国十八年,也就是一九二九年初夏,陈宝山和张仁贵都已经十七岁。他们像是被风吹大的一样,走路的样子摇摇晃晃。陈宝山喜欢这种摇摇晃晃的年岁,他好像是喜欢上了马堂弄一个叫何红菱的女孩。何红菱每次去河边洗衣,陈宝山总是会目送她。何红菱就说,你干啥?宝山说,我不干啥,我就是看看你。何红菱说,我有什么好看的。宝山就说,你要是不好看,我早就不看了。宝山想了想,还说,你不要生气,看看不犯法。

  那年初夏,宝山没有犯法,但张仁贵却犯法了。张仁贵在外白渡桥上和人吵了一架,吵架的原因是张仁贵说水果摊上的苹果坏了,水果摊的那个小个子男人说苹果没有坏。张仁贵要退钱,不退钱就把他扔进河里。小个子说退钱那是白日做梦。于是他们热火朝天地打了起来,打得很卖力。十七岁真是一个最好的年龄,一般脑子不太能管得住身体,所以张仁贵用十七岁青春勃发的拳头,打死了小个子。小个子匍匐在外白渡桥上,看上去他像是要钻透桥面,一直钻到水里去。张仁贵永远记得那个无所适从的下午,他开始落荒而逃。他在上海北站爬上了一列火车,从此就像风消失在空气中一样消失在人间。同样十七岁的宝山跟着干爹和干娘一起,在上海滩的角角落落四处寻找,一无所获。一直到一个礼拜以后,张三立和午凤坐在楼下客厅的太师椅两旁,一言不发。他们把整个下午坐了过去,又把黄昏坐了过去,他们完全坐进了一堆黑夜里。宝山就一直看着干爹干娘,张三立喝一会儿茶,剥一会儿手指甲。午凤一会儿磕瓜子,一会儿吃汤团,一会儿突然打开碗橱开始吃一只七天前买来的烧鸡,那是给儿子张仁贵买的。他们就这样一言不发,一直坐到天亮。天光刚刚放亮的时候,宝山在张三立和午凤面前跪了下去,磕了三个响头,各敬了一杯茶说,仁贵不在,我会一直在。我是你们的儿子。

  一九三五年的夏天,陈宝山见证了一桩凶案。那个他顶喜欢的女孩红菱的父亲何大有死了。何大有生前喜欢打老婆,他的老婆叫秀芝。何大有有事没事,会喝个三两酒,然后打一顿秀芝解解闷。何大有在十六铺货运码头扛包。扛包很辛苦,但是他一点也不累,他扛包回来就打老婆,不晓得的人,以为他那么爱打老婆是有工资的。秀芝在家里开锡箔香火店,很安静的一个女人。听讲他们一家是从江苏高邮三垛镇那边过来的,每次何大有打人的时候,嘴里用高邮的方言骂着,辣你个妈妈的。宝山就一直搞不懂,辣你个妈妈是不是给妈妈送上一碗辣椒吃?虽然何大有不厌其烦地打老婆,但是对女儿红菱却很疼爱,挣来的钱时不时地往红菱的兜里塞。红菱说,不要不要,我够用了。何大有说,不够不够,你不要也得要。每次红菱见到何大有打老婆,她都十分平静,因为这样的场面她见到过太多次。她麻木了。

  但是有一天晚上,何大有在十六铺码头卸完货回家后猝死在床上。第二天清晨,家里人哭得呼天抢地,秀芝哭得伤心,看到的人都感叹,虽然秀芝的任务是被何大有打,但是大有死了,她还是伤心的,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。那时候宝山阴着一张脸,远远地在红菱家门口不远处观望,总是觉得疑点重重。何大有人高马大,壮得像一头两条腿的水牛,为什么突然就猝死了?他回家之前,在小酒馆里喝醉了酒,还唱了一首“乖乖隆地咚”的小曲,同时骂了无数声辣你个妈妈的,在家里吐了一大滩,听说死因是被呕吐物堵住了呼吸。他身上没有伤,可是在两只手腕上有淤青……

  那天宝山用公用电话匿名打到了中央捕房,把自己的怀疑说了一下。来办案的是刑侦处最有名的警长华良。他的身上荡漾着乌普曼雪茄的味道,宝山就远远地看着华良查案。华良带了几名警察过来,他不时地抽几口雪茄,并且闲散地看着警察们在雪茄的烟雾与香气中进行现场勘查。他自己主要是和悲伤的秀芝聊天,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,并且讨论了一下高邮的咸鸭蛋和油菜花。华良的目光瞥见了躲在围观人群中的宝山,他眯眼笑着招了招手,宝山就走到了他的身边。宝山听华良说,是你报的警?宝山就说,你怎么晓得的?华良笑了,没有再说话。后来华良又叼着雪茄,走到了秀芝的身边说,你为什么要杀他?帮你一起杀他的人是谁?

  秀芝愣了一下,随即很淡地笑了笑。她什么话也没有说,只是望着围观的人群好久。转头望向华良的时候,突然眼眶中有泪水泼了出来,说是我一个人做下的。宝山记得,那天华良一直盯着秀芝的眼睛看,最后秀芝终于把目光移向了别的地方。这时候华良才说,你骗人,你那么小的个子,弄不死何大有。

  这个案件结得很快,华良甚至没有第二次出现在马堂弄。报馆的小报记者写了马堂弄杀夫案,搞得小报突然很畅销。秀芝被警察带走了,带走的时候宝山也去看,华良探长都没有亲自出现。宝山就觉得华良真是有本事,当警察当到这份上,真是够可以了。同样被带走的是马堂弄的一个修锁匠炳夫,至于炳夫怎么和秀芝合力杀死的何大有,有些牵扯不清。审讯的结果,一会儿说秀芝和炳夫有,一会儿说没有……

  那天宝山看到两名警察带走秀芝时,红菱站在家门边,她不看被带走的母亲,她就远远地看着人群背后的宝山。她的表情很古怪,似笑非笑的样子,看得宝山有些不自在。人群完全散开的时候,是这一天软绵绵的黄昏。陈宝山记得苏州河的河面,已经被夕阳染得一片通红,仿佛河面被火点着了。宝山走到了门边的红菱身旁,将一瓶百雀羚塞到红菱的手中。红菱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手中的铁皮盒,最后扔在了地上。百雀羚打了几个转,最后落在了地面上。然后红菱进了屋,合上门,将宝山和夕阳全关在了外面。宝山沉默了一会儿,他知道红菱是因为他自告奋勇的报案而恨上了自己。后来他从地上捡起了那盒百雀羚,他记得弯腰的时候,整个黑夜就在苏州河边的马堂弄降临了。

  一九三七年春天,在干爹张三立的安排下,宝山穿上了警服,加入了租界工部局的中央捕房,担任一名华警。在那一天,他远远地见到了华良,在几名警察的簇拥下,钻进一辆车子走了。华良像一道光一样,转瞬即逝,让宝山觉得仿佛刚才只是一阵眼花,看到的是一个幻境。那天是干爹张三立和干娘午凤一起陪着宝山去报到的,他们看到福州路一八五号捕房门前,宝山把牛皮带扎在腰间,顶着正午的阳光,戴上他人生中的第一顶警帽。宝山和干爹干娘在捕房门前合了一张影,三个人都笑得很灿烂。拍完了照片,午凤开心得掉了眼泪,她背过脸把眼泪擦去。宝山心里就咯噔一下,他觉得看着灿烂的自己,干爹和干娘一定会想起那个杀人潜逃的儿子张仁贵。于是他左手搭着午凤的肩,右手搭着张三立的肩,将他们搂得更紧。干娘还将宝山帽徽上那只飞翔的警鸽擦拭得异常清爽,让它金黄色的羽毛在宝山头顶闪闪发光。宝山那时就啪嗒一声,对着干娘敬了一个礼,然后说,礼毕!

  那天的傍晚四点多光景,宝山去了大楼楼顶的露台,上面有成群结队的鸽子,那是捕房养着的警鸽。更神奇的是,宝山见到了站在屋顶靠在护栏边上的华良。华良手指间夹着雪茄,举了举手向他打招呼,说,喂,我们是同事了。

  红菱后来成了仙乐斯舞厅的头牌,用当时上海人的说法,叫吃香得不得了。她和宝山之间,自从她母亲秀芝被警察带走后就再无交集。宝山晓得红菱恨着自己,也不再去打扰她。只是那盒变干了结成硬块的百雀羚,一直被宝山珍藏在家中的抽屉里。日本人是这一年八月十三号开始进攻上海的,到十一月十二号上海沦陷,整整三个月,上海都沉浸在硝烟的气息中,并且此后的很多年,这种气息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弥散,任何方向吹来的风用尽全力都没法将这气息吹去。红菱的生活和她的发型、妆扮一样,早就变了。她的生活如同一块旱地,突然被一场大雨浸泡一般变得滋润起来,甚至还在干枯之地冒出星星点点绿芽。她确实变得漂亮和丰腴,或者说她像一只橡皮球一样,变得弹性了。她穿着时髦的貂皮大衣,或者款式不一色泽缤纷的旗袍,像一道弹性的光一样跳跃在跑马场、西餐厅和舞厅、夜总会。她和一帮大亨们玩得很投机,一般的舞客想要约到她的舞,那是几乎不可能的。一直到后来,她成了汪伪大佬钱默生的专用舞伴,据说也住进了华懋饭店的长年包房里,那是可以望得到黄浦江的房间。此刻她已经是孤身一人,马堂弄开过锡箔店的老房子,早就像生了锈一样残败。老实讲,她不在乎,她也不想要了,她要隔开马堂弄的那种生活,或者把自己换成另一个人,光鲜地存在于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。

  宝山有一次跟着周正龙去仙乐斯舞厅办案。周正龙那时候还没有当上刑侦处一哥,不过是一队的队长,戴一副眼镜,如果不穿警服,看不出他是个警察,倒像一位报馆的编辑或者大学的年轻教师。当然在舞厅办案的时候,他和宝山确实穿的是便装。那天宝山看到有一堆人从门口涌进舞厅,大呼小叫的,来头不小,直接奔向了贵宾包房。那时候宝山和周正龙就坐在舞厅角落里,远远地隔着晃动的人头,看到了春风扑面的红菱和油头粉面的钱默生一起出现。

  枪声是在五分钟后从包房里传来的。周正龙没能拉住宝山,宝山像一根弹簧,几乎在瞬间冲向了贵宾包房。他看到了倒在地上像一团破棉絮的钱默生,也看到了惊声尖叫的红菱。红菱的身上到处都是被喷溅的血,她瞪大眼睛发出单调的尖叫,一声一声机械地重复着。宝山扑向她,一把把她搂在了怀里,然后迅速地伏低身子,告诉她不要慌,没有事。红菱在他的怀里不停颤抖,仿佛寒冬枝头上一只快被冻僵的鸟。枪声还在零落地响起,钱默生的保镖和刺杀他的队伍正在混战。舞厅里乱成一团,四处都是跑丢的鞋子和被误伤的舞客。宝山拔出枪来,再一次在红菱的耳边说,有我在,你根本就不用怕。

  这次事件后来被查明,钱默生是被军统的飓风队队长陶大春带队干掉的,这只是一场普通的惩处汉奸的行动。重庆政府下定决心,一定要让汉奸们闻风丧胆,戴老板下令在军统内部组建飓风队,在上海把杀人的事情干得风声水起。钱默生的死,让红菱的生活从此开始发生了变化,不仅钱默生的老婆找到她要跟她清算,汪伪政府也认为是红菱勾引了钱默生,让他乐不思蜀,流连舞厅,才遭遇到了暗算。红菱据说后来离开了上海,淡出了社交圈,像一滴雨落进了苏州河里一样,消失无踪。随即有一个叫小金宝的十八岁,浦东来的,成为仙乐斯新的皇后。而红菱去了湖州南浔镇,嫁给了一个做蚕桑生意的中年男人。这些都是宝山的调查结果,写成档案上报给了队长周正龙。

  有一天晚上,宝山走在回家的路上,一个人影从马堂弄闪出,挡住了他的去路。这个人掏出一根烟点着了,喷出一团来路不明的烟雾。宝山说,你是谁?那人说,我是陶大春,我是飓风队的。陶大春拔枪抵在了他的脑门上,说,红菱去了哪儿?我们需要找到她,因为钱默生的一份绝密文件不见了。

  陶大春说,你也是中国人,你竟然那么短的时间就能把我们查了个底朝天,是个人才。所以如果你愿意,希望你能加入我们。

  在一九三七年至一九四九年漫长的十二年间,陈宝山一直是一名称职的警察。这期间周正龙早就升任为处长,而宝山和周正龙的妹妹周兰扣相识。周兰扣喜欢喝咖啡和红酒,喜欢时装、游泳、击剑、赛马,喜欢一切时尚的东西,最夸张的是她喜欢骑摩托车,伏在车身上如一只巨大的甲虫,在大街上把摩托车开得电闪雷鸣。她和宝山若即若离,仿佛是喜欢宝山这个沪上有名的神探,但也好像不怎么喜欢。真是要命。

  一九四六年的时候,宝山认识了童小桥,他是仲泰火柴厂的老板唐仲泰的太太。宝山为童小桥找到了一只失窃的皮箱,以及皮箱内的衣物。也许是因为投缘,宝山爱去唐仲泰家,听童小桥弹琵琵。童小桥琵琶弹得好,特别是《春江花月夜》。而且童小桥穿旗袍坐着的样子,也像一把琵琶。除了听琵琶,宝山还可以和童小桥的司机老金下象棋,但宝山的棋艺远不如老金。宝山轻而易举地在唐家度过了许多美好时光,当然,这之前他也认识了顶头上司周正龙的妹妹周兰扣,两个人若即若离,有点儿想要谈恋爱的意思,但又谁都没有挑明。这样的状态就像一场雾,既不是雨,但却会湿身。一九四八年冬天的圣诞节,宝山买了糖炒栗子,兴致勃勃地给周兰扣送去。没想到周兰扣刚好挽着唐仲泰的手,依偎得如同连体婴儿般在宝山眼前走过。宝山始终都记得,那天下着一场不期而至的雪,宝山在一棵行道树下,远远地望着一对男女说笑着向这边走来,大概是因为男的妙语连珠,所以那年轻的姑娘就笑得花枝乱颤。俩人越走越近,宝山看清了那姑娘就是周兰扣,这让捧着糖炒栗子的宝山觉得无所适从。宝山于是想到了自己的木讷,恋爱是需要谈的,谈的意思就是谈话。宝山觉得自己是块木头,木头怎么谈恋爱?后来宝山突然想起,那个和周兰扣谈得热火朝天的男人,就是唐仲泰。于是宝山发了一会儿呆,他还是觉得有些难过。最后他去仙浴来澡堂泡了一个澡,都快把自己给泡发芽了。然后他踏上了回家的路,就在离家不远的苏州河边,宝山在雪地里一个人站了很久,令身边的那条苏州河都觉得宝山是想野心勃勃地站成河边的一棵树。夜深人静,苏州河边人烟稀薄,只有隐隐作响的水声。于是宝山在河边坐了下来,专心而细致地挖了个坑,把那包牛皮纸包着的糖炒栗子埋了进去。

  那天宝山踩了很久的雪,一路走一路走,咯吱咯吱,走到了童小桥的家里,说你给我说门亲事吧,我想要成家了。童小桥不响,宝山也不响,就那么安静地站着。很久以后童小桥终于说,来喜怎么样?

  来喜曾经是童小桥家里的帮佣,后来因为风湿痛,走不了路,在家里歇了一段时间。等能下地走路的时候,她在大街上摆出了一个香气扑鼻的煎饼摊。宝山记得这个人,也和她说过几次话。宝山笑了,说我觉得挺好。于是童小桥问,难道你那个周兰扣不好?宝山笑着说,那是另一种好,我不太能掌握的那种好。人要识相,任何把握不了的事情,都别去碰。

  宝山去找来喜,他请来喜吃面条。在老正兴面馆,两个人坐在一起各自吃了一碗三鲜面。吃完面宝山把碗一推,掏出皮夹说,我要娶你为妻,钱归你管,人不能管。来喜不响,坐在那儿笑着看宝山,很长很长时间都不响。宝山说,你这样鸦雀无声的,什么意思?肯还是不肯?来喜仍然不响,心里这样想,每个女人都想管钱,可是管不到。没想到我还没答应嫁给你,你就已经开始想让我管钱了。

  宝山和来喜结婚了。来喜结婚没有什么嫁妆,或者说几乎没有嫁妆,但是她带来了十来只鸽子,养在宝山家的露台上,好像她的职业是饲养员。也就是在宝山娶来喜的第二天,宝山请一帮同事在福州路上离警察局不远的老半斋吃宵夜,清蒸刀鱼上来的时候,处长周正龙把炳坤带了进来。炳坤皮肤有点黑,嘴唇蛮厚,围了一条不伦不类的格子呢旧围巾。周正龙说介绍一下,处里新来的同事,姓赵,赵炳坤,以后你来带他。炳坤对宝山弯腰点了一下头,说师父,犹豫着是否该坐下。宝山说你小子嘴唇厚话不多,口福倒是不错,可能以后办案子时运气也不错。淮扬风味的蟹粉狮子头,你要不要先来一个。

  炳坤还是很拘谨,酒喝到一半时,抽出几张钞票,本来是要给八百,后来又加了两张,说是给师父宝山新婚的礼金。宝山说你就算了,你连警察局的一分钱工资也还没领过,你连新娘子都没见过。但是炳坤还是把钞票推过来,虽然没有说话,样子却是很执著。宝山于是就收下,说改天去家里坐坐,见见嫂子。炳坤说,应该叫师母。他后来给宝山打包了一碗水饺,说师父,你带回去给师母吃。宝山于是想起了家里话不多的来喜,觉得心里很踏实。

  关于陈宝山的过往,来喜隐约是有点晓得的。比如宝山对童小桥有点意思,不然为什么老是往童家跑,难道真的是为了找老金下棋?和周兰扣也有些眉来眼去,兰扣毕竟年轻,毕竟时髦,脸盘子也不错。来喜还知道她是宝山的上级周正龙的妹妹,也是上海的半个明星,在新新公司六楼餐厅的玻璃电台当播音员,还上过《大声》无线电半月刊的“小姐动态”栏目。

  宝山当然记得更清晰,他是在警察局的一次新年联谊会上认识周兰扣的。那次周兰扣跟在哥哥周正龙的后面,吃晚餐时,坐到宝山边上说,我全看过了,上海嘎许多警察,就你最像男人。那天三个人一路走回去,天空碰巧落雨。宝山临时买了两把伞,让周正龙独自撑了一把,另外一把他给周兰扣打着。走到外白渡桥上时,雨点砸在钢梁上,敲出叮咚叮咚的声响。周兰扣抬头去看雨,这才发现宝山差不多站在伞外。她说你是不是喜欢淋雨?你又不是一片草地。宝山说我个头大,雨伞里挤不下我们两个。周兰扣听他说完,突然笑呵呵地跳起来亲了他的脸颊一下,说宵夜哪里吃,我想吃牛排。

  这些都是宝山和兰扣的过往,当然后来周兰扣暗中和童小桥的老公唐仲泰好上这件事,宝山并没有打算要告诉童小桥。他觉得人这一生中,总有许多秘密是要烂在肚子里的。

  宝山也没有想到,那个离开上海去湖州嫁了个富人的红菱,会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和自己重逢。明明有昏黄的路灯,红菱竟然还提了一盏灯笼,而且还穿着一件白衣裳,披散着头发。她就站在马堂弄她家的门口,锡箔店早就关门了,不大的一楼一底的房子也早就荒废了。宝山看到红菱的时候,以为见到了鬼。红菱朝宝山笑了一下,说,宝山,我这一生很惨的。

  宝山没有接话。两个人就保持着这样的沉默,很久以后红菱说,我没有嫁到湖州去,那都是为了死要面子故意放出的风声。自从钱默生被军统杀掉以后,他的老婆也没有放过我,说不会让我好过。她找了一个有花柳病的人把我了,从此我也就染上了花柳病。我的日子不多了,同仁医院的郭医生告诉我,我顶多还有一个月。

  宝山还是没有接话,只是沉默地点起一支烟。红菱说,当年我没有接你送给我的百雀羚,我很后悔的。但是这也难怪,人生之中总有许多后悔的事。听到红菱这样说,宝山就从口袋里掏出了那盒百雀羚。不知道为什么,这天宝山恰巧把百雀羚带在了身边。红菱接过了,打开铁盖,发现百雀羚已经干掉了,结成了块。但是红菱还是很开心,说就要死了,能得到这个礼物,我可以闭眼了。

  宝山点起了一支接一支的烟。他看到红菱离开的时候,有一阵风很凶地吹散了烟雾。他很想再看一眼红菱,但是他最终没有跟上去。红菱一个月后真的离世了,宝山得到消息的时候,正在警察局食堂吃饭。一个接电话的小警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告诉他,同仁医院郭医生打来电话,一个叫红菱的女病人死了,生前留下话来说,谢谢百雀羚,这是她在人间唯一得到的爱。

  宝山笑了一下,专心地吃饭。其实那时候他快吃好了,但听到这个消息,他开始细心地一粒一粒地数着饭粒吃饭。那个小警察很好奇,一直到他数完,宝山笑着说,一共一百八十七粒。宝山抬起脸笑着张嘴的时候,小警察发现宝山嘴里塞满了饭,亮晶晶的闪着光泽,而他的眼眶里,已经盛满了身体里全部的泪水。

  一九四九年的春天来得迅猛,苏州河的潮水也很急。陈宝山带着徒弟炳坤正在破案,就是那桩沪上各种报纸连载不断的连环杀人案。第一个死者叫张静秋,第二个死者叫郑金权,第三个是位老太太,大家叫她汤团太太。很长一段时间,案件没有眉目。

  有一天,陈宝山在外白渡桥上碰见了一名国军军官,认出他就是当年锄杀了汪伪汉奸钱默生的陶大春,抗战胜利后他就浮出了水面,现在在淞沪警备司令部里上班。两个人在桥上抽了一会儿烟,后来在一堆飘荡的烟雾里,宝山说,形势怎么样?

  后来陶大春又问起,当年差一点被一起锄杀掉的,后来他们又追查的那个红菱,现在怎么样了。

  陶大春不响,长时间望着脚下的河水。后来他抬起头,朝宝山笑了一下说,再会。

  这是宝山和陶大春的最后一次见面。没过多久,上海解放了,宝山不知道陶大春去了哪里。宝山是这样想的,要么陶大春战死了,要么就是去了台湾。

  在医院懒洋洋的床上,宝山想到苏州河的水一定很凉,而且流得很着急,仿佛一种催促的鼓声。这时候他开始回忆起父辈们的过往,以及自己略显匆忙的路途。他有点惦记左记灯笼铺的左书令,不知道是什么原因,就是惦记。除夕的脚步越来越近,高音喇叭播放着激越的革命歌曲,全城上下都是崭新的气象。连空气都是新的。宝山作为小部分的劝退人员,早已被人民政府接管的上海市公安局劝退,去仲泰火柴厂当了一名门房。华良一定是不晓得,这是后来改名为张胜利的张仁贵在做手脚,他不愿意神探陈宝山留在公安局,这会是他的一块绊脚石。也是在这时候,宝山因为患了严重的脑肿瘤头痛难忍,开始为来喜肚中的孩子做一切的准备,甚至削了一把木头手枪。他的从警之路有些坎坷,也对被劝退有些不甘心,但他仍然希望儿子当警察。于是他对来喜这样托付,等儿子长大了,让他去考人民政府公安局当警察。来喜听了他的话,侧过头去不响,后来索性一个人摇摆着肥硕的身子,去了楼上的露台。在露台上,她对那群咕咕乱叫的鸽子说,我顶舍不得的是他。

  宝山一个人在病床上的日子,白天竟然也开始恍惚,仿佛白天本身是一场梦。在这样的梦境中,他一会儿昏迷,一会儿清醒,来喜就经常腆着肚子来医院看他。有无数次,都是炳坤开着边兜摩托车送她来的。来喜来了,坐在床沿上,一坐就是半天,一直握住宝山的一只手,仿佛不握着,宝山就会像鸟一样飞走。来喜说,你是在回忆什么呢?宝山想,自己的心思还是被来喜看破了,于是就说,我还是想起了兰扣。原来周兰扣和唐仲泰,曾经在一九四八年除夕前两天选择了私奔,那时候上海城乱象频频,仿佛是闻到了战火的气息,很多有钱人开始外逃。周兰扣和唐仲泰也乘上了太平轮去台湾。但事实上他们最后没有去成,在上船的那一刻就因为超员三百人太过拥挤,被挤落在十六铺码头的浅水中。他们命大,因为这艘船在舟山群岛海域与满载着煤炭和木材的建元轮相撞,太平轮沉没。

  于是唐仲泰和周兰扣顺势潜伏了下来,唐仲泰的真正身份是保密局的。接着在一次炸毁电厂的“永夜计划”行动中,周兰扣在杨树浦发电厂里执行上头交给她的爆炸任务时,被炳坤和他的同事贺羽丰同时射出的子弹打死。而唐仲泰在垂死挣扎的过程中,感受到了连绵不绝的无望。于是他索性拿枪对准了自己的额头,开动了扳机。

  宝山也顺便想起了张仁贵,上海解放前夕,他作为公安队伍的一员,随部队从山东济南出发,在江苏丹阳集训了三个月,然后再次出发进入上海城,接管警察局。他已经改名为张胜利,早年他以为在外白渡桥上打死了一个人,匆匆外逃的途中,还参加了的队伍。最后各种机缘巧合,他的上司让他混进了的军队。而那个沪上顶有名的连环杀人案中,汤团太太的儿子,以及张静秋和郑金权,都曾经在第七十四军服役。他们是在上海知道张仁贵真实身份的人。宝山还查到为了安插张仁贵,让他作为公安局里最有前途的人潜伏下来,保密局的其他同事杀了有可能会揭露张仁贵身份的这三个人,以洗白张仁贵身份。最后,张仁贵还是被揪了出来,枪毙了。

  宝山回想起自己一个人替张胜利收尸的时候,跪在沪西新泾港的息焉公墓干爹干娘的墓碑前,很长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。他没法把张仁贵的事情跟两老讲清楚,想了好久,最后他疲惫地抬起头,看见这一大片公墓的拱形门楣上,有四个字写得很清晰:天堂入口。

  宝山还顺便想了一下童小桥,她的身份是保密局的,不仅是丈夫唐仲泰的上线,还是她的司机老金的上级。而老金还有一重身份是她的亲舅舅,代号叫老根儿。老金很喜欢她,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,什么事都愿意干。那桩连环命案中死去的几个人,都与他有关。向他下达命令的,无疑就是外甥女童小桥,代号水鬼。宝山当时送童小桥去了崇仁老家,但是童小桥却偷偷地回到了上海。问她为什么回来,童小桥说,现在再说这些,已经不重要了。

  据乌镇路上的居民回忆,那天差不多是傍晚五点钟光景,陈宝山一个人走下了苏州河。那天下着微薄的雨,所以宝山是走在一片铺天盖地的雨雾中。街坊只看到一个灰黑的人影,像一幅水墨画一样洇进河水。那时候苏州河仿佛静止,世界安静得完全失去了声音,河水也在那时候漫上了陈宝山的脖子。宝山睁着眼,在河水里看到了模糊的从前,河水像一块电影院的银幕,银幕上他的一生匆匆而过,像走马灯一般的影像闪现,祖父和父亲与他的所有交集,也在瞬间重现。宝山很小的时候失去了妈妈,妈妈的名字叫白雪见,是个哑女,离开陈家的时候走得悄无声息,像是她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。所以当陈宝山一步步走到河水的最深处时,像是走向了母亲温暖的子宫。他感到十分妥贴、安心,于是他想睡一个最长的不愿醒来的觉。

  邻居们晓得宝山是不会游泳的,他在落雨天的这个时候穿了一双笨重的鞋子下水,真是有点让人捉摸不透。宝山最后蹲下身子慢慢沉了下去,好像是要试一试水深,但是没过多久,水底就传来了一声暗哑沉闷的枪响。

  枪声很闷,也很短促,仿佛是在河水里受了潮。宝山是把枪口顶在下巴上,朝天发射的,子弹携带着河水和宝山的血水,像一股扎实的喷泉那样冲天而起,直接奔向了辽阔而自由的空中。在邻居们的记忆里,这天傍晚的苏州河像是下了一场红色的雨。河水泛着宝山的血,让人触目惊心。那个时候,刚好有一辆卡车从不远处的外白渡桥上经过。宝山觉得自己突然变得很轻,他的身影飘飘忽忽,最后飘到了桥上,他看到苏州河的岸边围了很多人,很热闹的样子。于是他就知道,这些人在观望着被河水吞没的自己。这时候他仿佛看到了左书令,也站在外白渡桥上,竟然穿着女道士的服装,手中提着一盏走马灯。左书令对着他微笑了一下,说,这是老天的安排。

  宝山的尸体后来在水底浮沉,最后落入河床的最深处,也许是在为沿着水路去苏州旅行作一次长久的准备。没有多久,他的尸体被一条沙船打捞上岸。陈宝山的警服被他摆在岸边,叠得非常整齐。那是一九四七年警察局发的一套冬季礼服,黑色,中间一排铜扣子,总共有五颗。胸前有一条金色的绶带,从第二颗铜扣子下牵出,一直挂到右手边的腰上。他的警帽也摆得很端正,警徽上有一只伸展开来的鸽子,让人觉得它就要拍拍翅膀飞走。

  来喜被邻居们叫来,匆匆地奔向了苏州河边,然后她人一歪倒在地上,昏过去很久。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,也许是被邻居们抬回来的。来喜在当天夜里醒来后,才发现了宝山的病历单,安静得像一个熟睡的孩子,躺在鸽子笼里。病历单上写得很清楚:脑肿瘤,晚期。

  医生诊断结果接下去的一页,是宝山留下的一份遗书。他说来喜,孩子不用随我姓,他跟着你一起姓苏。要不就叫苏州河吧,这名字很好记。苏州河以后不用当警察,当警察太辛苦。

  来喜就想,陈宝山明明喜欢当警察,也表示过希望自己的儿子当警察,临死之前怎么又突然改变了当初的念头。甚至连孩子的姓,也让跟着母亲姓,是不是陈家世代当警察的生涯,就此结束了。

  遗书里还提到了炳坤,他说炳坤,来喜和苏州河以后就托付给你了,有你照顾他们,我一百个放心。我死后,麻烦你替我收尸,我希望能葬在周正龙的身边,这样我们两个就还是在一起。上海还有很多特务,都交给你去处理了。我和周处长在那边看着你……

  宝山的这份遗书,字写得歪歪扭扭,让人想起他在提起钢笔时是花了多少的力气,可能整个身子都在颤抖。这天夜里,得到消息的炳坤来到了师父家,他和来喜替宝山守灵。宝山身边点了很多蜡烛,将他一张脸映照得很红。

  二○一四年,春天来到了杭州的龙井草堂,这儿是一座辽阔的食府,亭台楼阁,小桥流水,包厢却只有八个。而且在这儿吃饭,不接受点菜,只接受排菜。龙井草堂很像是一座古代园林,或者这儿就是另一个古代。除了习以为常的鸟鸣,还有流水一成不变的声音,以及一些花在风中不小心跌落的声音。左书令已经来到了她的八十三岁,她穿着女道士的服装,懒洋洋地坐在一处亭子的美人靠上,一动不动,像一幅古代的人物画。亭子外的一圈,落满了各不相同的一些春花,被雨水冲涮和浸泡,很有一些愁怨的况味。

  一个叫言午的十八岁女孩,穿着牛仔裤和简单的套头衫,正从一条水渠边离开,信步走到穿着道士服的左书令不远处。言午望着左书令,左书令就笑了一下,是那种像棉花一样的笑。然后言午被左书令的目光所吸引,一步一步向她走去。

  二○一四年,陈宝山的女儿苏州河已经六十四岁。她一直在杭州生活,以前是杭州的一位铁路民警。退休后的一段时间,她顶喜欢去的是凤凰山,据说那是南宋皇城遗址。她对遗址的兴趣不大,主要是为了去看看南星桥车务段的那趟绿皮火车。绿皮车已经很稀少了,她内心有些许的害怕和慌张,觉得绿皮车一消失,就等于是一个时代的消失。而在漫长的退休生涯中,她竟然为自己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,就是去龙井草堂帮忙打扫卫生。龙井草堂远离尘嚣,整座山庄被绿叶遮盖着,并没有多少灰尘。于是苏州河就经常拿一块抹布,在各个亭台东抹一下,西抹一下,像是在抹去一些时间的印痕。苏州河闲不住,灰尘擦了,又来了;灰尘来了,又擦了。她参加了老年读书会,读书会经常会组织会员们参加作家的见面会,听他们讲创作故事,几乎是一个月一次。最近她在看的一本书竟然就叫《苏州河》,那名作家口若悬河,普通话很不标准,但她坐在听众席上,听得入神,眼泪一刻也没有停过。

  苏州河的儿子,也是一名警察,在西湖区的交警大队上班,每天在西湖边的苏堤白堤附近指挥车辆。儿子说,你都退休十年了,好省省的,不要再去上什么班了。苏州河就说,我就去擦擦灰尘,也不累的。儿子说,这个世界上的灰尘,哪里是能擦得完的。苏州河说,那也不能因为擦不完,就不擦了吧。儿子不响。苏州河就又说,我喜欢龙井草堂。儿子就问她,那里是一个吃饭的地方,你会喜欢草堂的什么呢?苏州河就笑笑,其实她也不知道喜欢草堂的什么。

  那天苏州河的工作是擦龙井草堂院子里那些美人靠的栏杆,擦到了左书令坐着的亭子。她看到了奇怪的一幕,一位老年的女道士,和一位穿着简洁清爽的姑娘并排坐着。她们是左书令和言午,虽然一言不发,却始终不停息地微笑,仿佛微笑是她们这个下午的工作。后来,当夕阳完全落下,黑夜正式来临的时候,言午开始泪如雨下。她想到了家里的父母和弟弟,以及父亲开办的一家微小的工厂,家里一座温暖的小院,饭菜飘香。后来左书令伸出手,轻轻握住言午的手,温和地说,跟我去上海松江的七堡镇吧,那里有个明真宫,应该适合你。

  手中拿着一块抹布的苏州河,在她们身边坐了下来。这时候她看见不远处的小径上,两名穿红色中式斗篷和改良旗袍的女子,是龙井草堂的迎客小姐,年轻得顶多二十挂零的样子。她们各提着一盏灯笼,着急地行走在龙井草堂巨大的院子里。就这样,三个年龄各不相同的女人,坐在美人靠的木栏上,共同看到的是两名提着灯笼的女子,引着一位中年男人走向一个叫“枯荣亭”的包厢。而左书令分明想起,在遥远的过去,她家那间淮安路上的左记灯笼铺,在未被大火吞没之前,挂满了各式灯笼,比迎客小姐手中举着的灯笼精致多了。同时她还想起,在她十九岁那年冬天,一个叫陈宝山的警察来找她买过一盏灯笼。那是一盏走马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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